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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三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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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三章

第八十三章

翌日,熹光透出花鳥鏤雕窗格,將姜蘿臉上細軟的絨毛打亮。

她睡得安詳,夢裏也帶笑,可愛極了。

蘇流風摸了摸姜蘿的頭發,不敢用力,怕吵醒她。

他如往常那樣,為她沏了熱茶,置放於桌上,底下還壓著一封墨跡新鮮的信。

他出門時穿了姜蘿為自己裁的秋衣,松霜綠,暗花緞,袖口鑲竹葉紋,許是怕他冷,衣擺還夾了一層兔毛內膽,可供他擋風。

蘇流風很歡喜,面上的微笑,一直到入了玄明神宮還浮現於唇邊。

重臺鉤欄,紅漆廊柱。

到處都是一重又一重樓闕,蓮花須彌座梁柱支撐著偌大的神宮。

秋季,萬物雕零。庭院裏花景不覆,唯有蘇流風身上暗藏的山桃花香,徐徐浮動。

蒙羅站在殿宇前恭迎蘇流風,他著了佛紋大衫,是覲見君主時所穿戴的服制。蒙羅早已學會披著岐族佛子的容貌面對世人,他笑得慈悲,問蘇流風:“奉,你是想……今日了斷嗎?”

“是。”蘇流風頷首,“在此之前,我想和你一起,最後嘗一次靈泉水沏的茶,再坐下一同說說話,好嗎?”

他沒有抵抗死期的到來,選擇了這樣平和的方式了卻殘生。

這樣極好,蒙羅好歹與岐族有緣,他不想鬧得烏眉竈眼,大家彼此不開懷。

蒙羅拿了一只茶壺,親自取了後院的靈泉。那是點化信徒用的泉水,從不沏茶來喝。

可是誰又會為難一個將死的人呢?

蒙羅如蘇流風所願。

蘇流風應邀入殿,信手翻了一下桌上放的佛經。他自小記憶力驚人,剛記事起就開始誦讀佛經。那時識字不多,都是母親唱一句,他背一句。

小時候的蘇流風,只是一個擁有空蕩蕩軀殼的佛像。

是姜蘿救了他,在他的胸膛裏填滿了鮮花與甘露。他漸漸活得像一個從俗的人了。

如今再度圓寂於此,前塵種種,好似夢一場。

蒙羅沏茶回來,親自為蘇流風斟滿。

他坐在蘇流風下首,仿佛從前侍奉佛子一樣的虔誠。

蒙羅說:“我以為你不會來,但我卻不能再等下去了。皇帝病重,四皇子即將被冊封為太子。若陛下死了,柔貴妃當權,我便控制不住你了。本來還想用三公主與四皇子的厄運來逼迫你就範,幸好你來了,奉很識時務,沒有讓我難堪。”

蘇流風從善如流接話:“我們不必鬧得那麽難看。”

“正是了,岐族與業族,還是有過情誼的。”

“那一封對於皇子女們不利的神諭,你銷毀了嗎?”

蒙羅點頭:“奉,你放心吧。我也不願與你為敵,你肯來,我便早早毀了神諭。你可以放心離開人世,三公主姜蘿會因姜河登基而受到庇護,她這一生會過得很風光。”

“嗯。”蘇流風滿足地點頭,“這樣就好,她是個很好的孩子。”

“奉,我準備了毒丸,你服下吧。這個毒發作不會很快,我會在旁邊陪陪你,不讓你孤獨死去。”蒙羅懷有慈悲的心,遞上一枚漆黑的藥丸。

蘇流風沒有拒絕,他反倒釋然地笑:“你幫我省了很多心力,我還在想匕首自刎,會不會死得不漂亮。”

他接過藥丸,垂眉凝神了一會兒,還是緩慢地含入口中。

見蘇流風服了藥,蒙羅松了一口氣:“我總不想最後一任岐族佛子,死得那麽不體面。”

蘇流風對他舉起了茶盞,邀他一同飲茶:“我們如從前那樣,一起談談經、喝喝茶吧。”

“好。”蒙羅給了蘇流風體面,他將茶一飲而盡,蘇流風也喝完了茶水。

周遭的梵唱漸漸高了起來,這是蒙羅的信徒在殿外誦經、做功課。

蒙羅似乎很享受這樣的生活,他滿意地閉上了眼。玄明神宮裏留下的都是業族的人,是他的樂土。

山桃花的苦味漸漸濃郁了,是從蘇流風衣袖間傳來的香味。

無孔不入。

蒙羅莫名覺得這股氣味刺鼻,這樣想著,鼻腔也慢慢疼痛了起來,仿佛有無數的刀刃往他的頭頂鉆去,一蓬蓬熱氣脹開,要破開他的身體。

蒙羅痛苦地閉上眼,他喃喃:“我有些頭疼……”

“我也是。”蘇流風輕聲道,“我不知,苦若花的毒,起效會這樣快。”

蒙羅一怔:“什麽、什麽是苦若花?”

“你聽母親說起過嗎?若是岐族人叛變,便要受苦若花之刑罰。”

“我不明白……”

蘇流風耐心和他解釋:“岐族佛子女一入世便要用苦若花浸體,自此以後,身上會帶一股類似山桃花的馨香。如若遭遇不測,可服用靈泉的水,誘發花毒。蒙羅,你我相處的幾月,你嗅了太多苦若花的氣味,又有靈泉做藥引子,你會陪我一起故去。”

而沒有服下靈泉水的人,即使嗅到苦若花的香氣,便不會有絲毫影響。

僅僅是一味稀松尋常的花香罷了。

蒙羅難以置信:“你……你從見我第一日就開始設下這個局?”

“是。”

“為、為何要做到這個地步?”蒙羅本想呼救,可是血液不住往喉頭翻湧,淹沒他的口鼻。他哇的一聲吐了一地血,手腳痙攣不休,五臟六腑猶如被刀刃撕開一般,痛不欲生。

他幾乎要啞巴了,說不出任何話。

“我,我都燒毀了那些害人的……神諭。求求你,奉,放過我好不好?”

蘇流風也在忍痛,他慢條斯理擦去嘴角漸漸湧出的血液,對蒙羅說:“太遲了,蒙羅,一切都太遲了。從你殺死所有岐族人開始,你的命運已經定了。而我,茍延殘喘,也只為了贖罪。我是岐族的罪人。”

蒙羅流下眼淚,他趴在地上,匍匐朝蘇流風爬去。

他緊緊攥住了蘇流風的衣角,仰頭望著他的神明。

蘇流風憐憫地伸手,撫了撫他的發頂。

一如小時候,奉善待他的信徒。

“蒙羅,我會陪你見母親,陪你見岐族人,我會陪你贖罪。”

蘇流風一如既往溫柔,柔善的嗓音漸漸撫慰了蒙羅的心。

蒙羅的眼睛變得空漠漠的,他感受到身體裏的熱氣一絲絲往外溢,他撈不住,強留不了,最後隨它去了。

“蒙羅,你死前,有沒有記掛的人?”

“記掛的人?”蒙羅絞盡腦汁想啊想,想到了蘇流風的母親。

那個眉眼肅穆卻美麗的佛女。

他是她的信善之一,服侍佛女的時候,他其實還只是一個血氣方剛的少年人。

他的一生都獻給了佛女。

蒙羅看著她手敲木魚,上前喊他聽經。

無數個日夜,是他陪伴在佛女身邊,聽佛偈,聽雨雪。

蒙羅好似漸漸明白了,他為何這樣恨岐族人。

除了被踐踏的尊嚴,還有另外一重秘而不宣的心事。

他愛慕佛女,卻因主仆身份,從不可得。

奉出生時,他的信仰就破滅了。

所以,他殺了所有岐族人,包括她。

仿佛這樣,就能毀了岐族與業族長久以來的尊卑溝壑。

他就能短暫的,擁有她。

蒙羅努力地吞咽咽喉裏的血沫,壓住那股呼之欲出的腥味。

他問:“奉呢?你有沒有記掛的人?”

“有的。我唯一記掛的,便是我的妻子。”蘇流風含笑,“我不怕她忘記我,我只怕她會哭。”

可是姜蘿,一定會哭。

可能是尋到他的屍首時,也可能是看到他留的家書。

然而蘇流風沒寫什麽傷懷的、不好的事,信上,他盡量在說一些有趣的過往。

蘇流風的呼吸漸漸窒住了,蒙羅先他一步斷了氣、閉了眼。

他也快死了,和這一座玄明神宮一起,長久陷入寂靜。

原來人死之前,思緒真的會神游。

蘇流風想到很多從前的事。

從姜蘿送他的第一個餅開始。

他和師兄分食了那個餅,沒有水來佐,入口很幹,但是很好吃。

他難得吃了口飽食,也猜到姜蘿能那麽準確找到他,一定是上一世也發生過一模一樣的事。

能被阿蘿記掛著,真好。

蘇流風又想起和姜蘿住在周家的日子。

姜蘿謊稱牛奶喝不完,總勸他喝一口。

蘇流風其實喝不慣,但也猜到姜蘿是嫌他瘦骨嶙峋,想他多進補一點身體。

再遠一點的事,是他在縣學上課的時候。

那時,蘇流風時常會想到妹妹。

幫同窗講課補貼來的幾個銅板,他慢慢攢著。

等貨郎挑琳瑯滿目的絨花簪子來販賣的時候,他可以為長成大姑娘的阿蘿選上一支。

同窗笑問,是不是給他未婚妻挑的發簪。

蘇流風張了張嘴,想說什麽卻沒能說出口,最後啞聲。

或許,他的私心,滋生得更早。

他只是不敢提。

情願所有心緒都掩埋於塵埃裏。

這樣,姜蘿才不會難堪。

蘇流風又想阿蘿了。

可是,他今日那麽狼狽,不想讓小妻子看見。

哦,很久很久,蘇流風和姜蘿曾經在玉華鎮養過一只大橘貓。

貓老了,臨終前跑出家宅,消失無蹤。

蘇流風知道它不想主人家難過,死在了外面。

但他還是為姜蘿編造了一個美麗的謊言,讓她堅信,老貓成了除邪懲惡的貓俠士,相忘於江湖。

所以這次,他也歸隱於江湖,不必沒有回家了。

蘇流風的氣息漸弱,他終於閉上了眼。

死之前,他想:阿蘿會怨他嗎?

怨他也好,這樣一來,她就不會難過了。

姜蘿睡醒時,日光大好。

被子蓋在她身上,燜出一身的熱汗。

姜蘿踢開被子,轉頭瞥見桌上放置了一壺茶。不知道沏了多久,壺口沒冒熱氣,應該涼了。

姜蘿不免想到今日蘇流風休沐居府,他這麽不周到,一早就不見蹤跡,定是又躲書房辦公務去了。

有時,姜蘿想,她還及不上那一摞案卷有趣,好生氣。

姜蘿想找蘇流風算賬,又想到他近日這麽忙,累得話都少了,還是體貼他一點吧。

就連柔貴妃這種不愛男人的長輩有時候都勸她一句,蘇駙馬待她極好,不要總是欺負人家。

他們都心疼蘇流風,好似她才是任性妄為的那個壞人。

先生人緣比她好多了。

算了,他們都是夫妻了,自然由她來擋災呀。

姜蘿想賴床,翻了個身,膝骨壓住軟綿綿的被褥。她半睡半醒,心裏盤算起之前央求蘇流風熬的蜜煎金橘,她為夫君背了這麽多的鍋,待會兒還要累他制柑橘合香,把房裏都熏上香氣才好。

如此,才能解她心頭之恨,哼。

姜蘿不睡了,下地倒茶喝。

剛挪開茶壺,她看到底下壓了一封家書。

姜蘿拆開信殼,抖出那張紙。

“啪嗒。”

茶壺落地,四分五裂。

還沒等姜蘿看完家書,她便翻箱倒櫃理出襖裙,打算出門。

沒有侍女束髻,也沒人幫她更衣。

姜蘿胡亂穿戴好,從馬廄裏拉了一匹高頭駿馬,翻身上馬,沖出公主府。

她當街縱馬喧嘩,鬧的陣仗不小,巡城的錦衣衛都被她驚動了,紛紛來探問情況。

“滾開!攔我者死!”

這一刻,她不要黎民與蒼生。

她只是一個,想見夫君的姑娘。

姜蘿沒有停下馬蹄,也沒有回頭。她火焰似的衣擺迎風揚動,獵獵作響。

一頭烏黑油亮的發隨風顫動,群魔亂舞一般,割在她的臉上。

疼得厲害。

卻不知是皮肉,還是心臟。

姜蘿一路向玄明神宮殺去。

她只有一個目的——她要帶先生回家。

巍峨的殿宇漸漸浮現於眼前,業族的信徒攔住儀容淩亂的公主去路。

姜蘿抽出馬鞍上的長刃,厲聲道:“誰敢阻本公主,殺無赦!”

有人認出姜蘿,知道她是皇帝寵愛的寶珠公主,不敢再攔。

姜蘿撩起裙擺,一路朝蘇流風所在的正殿跑去。

鬥篷太重,她就扯下外袍;紅綢發帶煩人,她就松開那一團發。

沒有什麽,能阻止她找到蘇流風。

姜蘿的腳步終於在殿外停了下來,她心生惶恐,不敢邁入殿宇。

還是前來阻攔姜蘿的業族人先沖進殿宇,隨即發出一聲聲淒厲的慘叫。

他們的佛子蒙羅死了,旁邊還有一位微垂著頭,好似沈睡的朝廷大臣。

姜蘿走過去,推了推蘇流風:“先生?”

蘇流風沒有回話,因這一觸碰,口鼻裏的血液竟泊泊湧出,一滴又一滴落了地。

姜蘿觸上蘇流風的脖頸,他的皮肉比往常更白,只是沒了脈搏,身體也是涼的。

血沒凝固,應該死得不久。

姜蘿後退半步,胸口一股憋悶的嘔吐感湧來。

她要吐了。

不是惡心蘇流風,只是幻夢碎裂的感覺太不真實,她幾欲崩潰。

姜蘿不敢相信,昨日還和她柔情蜜意的丈夫,今日會死在這裏。

直到蘇流風的身體搖搖欲墜,女孩兒一咬牙,還是上前擁住了他。

冰冷的觸感,讓姜蘿抑制不住戰栗。

她心疼到難以抑制。

接著,她眼淚決堤。

“啊啊——!”

姜蘿發出猶如野獸一般淒愴的哀嚎聲,還是哭了。

這不是真的,不是真的……

姜蘿費力地保住蘇流風的身體,一點點往外挪:“先生,我們回家。”

“原以為先生吃得少,身上沒二兩肉,可您怎麽還這麽沈啊……”

“先生,你醒一醒吧。”

“先生,我好累啊。”

姜蘿忍住搖搖欲墜的眼淚,視線被籠罩上一重霧氣。

她死死托住蘇流風,仿佛在托住她的餘生。

她咬緊了牙關,忍不住哀求。

不知求殿內垂眉俯瞰人間的金佛,還是求己。

姜蘿泣不成聲:“先生,我快抱不動你了……”

這場詭譎的死亡,最終被天家遮掩。

連同蘇流風的死,也不得公之於眾。

唯有姜蘿身邊的親眷朋友知道內幕,知道蘇駙馬死了,姜蘿沒有丈夫了。

姜蘿沒有給蘇流風尋一處風水寶地修墳,她任性地把他的屍身葬在了公主府後院。

她為蘇流風燒冬衣,給他擺供品,還往石碑上淋了很多烈酒。

姜蘿已經沒有眼淚可以流了。

她說:“唉,還是貴妃娘娘心疼先生,她給你準備了一車紙錢,讓我燒給你。但我想了想,還是放一放吧,一下子給你太多,在地底下又尋一房鬼妻子,連聘禮都準備好了,這可不行。我呢,就和你生前一樣,幫你管著賬,收著你的銀子。你沒錢花了就每天來找我,我每天都給你拿一點,你看可以嗎?”

她說:“我雖然很膽小,但是‘死亡’這件事,我也是很有經驗的。所以先生別怕打擾我,時不時托個夢,和我說說話,好嗎?”

她說:“你給我寫的信,我看過了。你是岐族佛子啊,原來先生的名字是‘奉’啊,還挺好聽的。就是你那個信,其實寫得不好,做人裝大度也就算了,做鬼為什麽還要裝大度呢?唉,我給你念念你寫的什麽狗屁家書,你早點和我說嘛,你早點說,我就能教你寫得更好……”

早點說,或許蘇流風也不必死了。

都說好不會哭了,姜蘿的信紙上還是滲下去了一個深點。

她拿手去抹,卻濡花了一道墨跡。

弄臟了,這是先生留給她的信。

那一刻,姜蘿忽然頹然地坐到了地上。

她難過、委屈地直掉眼淚。

姜蘿想,她好像什麽事都做不好。

“先生,你不在了,我什麽事都做不好。”

姜蘿低下頭,又一次去看蘇流風的信。

這一眼,正好落在蘇流風寫的那句話。

他怎麽會這樣氣定神閑,怎麽會一點都不難過。

怎麽會用那麽樸素的筆觸,寫下:“阿蘿,你知道的,我其實……並不那麽容易起妒心。所以,若你覓得良緣,也可以忘記我。”

忘記他個大頭鬼!

他把她當什麽了?她是那麽水性楊花的人嗎?

要納男寵,好歹先給蘇流風守三年喪吧!

她也得裝個樣子啊。

姜蘿鼻腔酸酸的,刺痛極了。

原來她也有很毒的嘴,說出的話很不好聽。

“先生,你這樣對我,會有報應的!早晚給你找一堆面首回府,每晚都睡一個,獨占你的床位!”她抱了抱冰冷的墓碑,故作兇相,又說,“當然,下一世、下一世你再投胎,就成我府上小奴吧。你若乖巧,我給你一點甜頭,若是不乖巧,馬鞭子餵飽。”

姜蘿想了想,又十分喪氣。

如果是蘇流風,又怎會是不乖的小奴。

他定溫文有禮,任她予取予求。

所以,她會對他很好很好的。

他們就相約在玉華鎮見面吧。

蘇流風不要再當被人欺辱的乞兒了,她沒有那麽多餅可以給他了。

姜蘿不說賭氣的話,她其實更希望蘇流風投胎進一個富貴人家,一生順遂,平平安安。

她不想他如這輩子一般,活得這麽累了。

會是完美HE,別擔心,但是我不能劇透,大家別怕!!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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